今世緣·同題共寫父親母親 | 我撐起傘,遮擋娘的墳頭
發布日期:2025-08-08 瀏覽次數:323
老屋在,家就在;娘親在,家就在。如今,老屋還在,而娘親離我們遠去十年了。就像堂屋的大門被拆卸了一扇木板,颼颼的風穿堂而過。
老家地處江海之濱,沿襲清明節前后十天掃墓祭祖的習俗,節前的星期天,我帶上妻子、女兒、外孫回鄉。娘的笑容,在黑色鏡框里,在三毫米厚的玻璃內,永遠出不來了。
在天地的西南角,麥地里踞著娘的墳。墳塋有些坍陷。娘不用再操勞農事節氣了,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酣睡,有布谷鳥、云雀唱著四季歌。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我小時候頭上害瘡,這邊醫好了開始結痂,那邊又張羅著為我化膿,就像頭茬韭菜剛割完,二茬又茂密生長一樣。娘每天背著我,到公社醫院打針、抓藥、擠膿瘡、換紗布。從醫院回來,娘給我買了一只剛出爐的韭菜餡燒餅。遞給我之后,她轉身吮吸手指頭上沾著的油光。
門前,柳樹上的鳥窠里,乳鵲吵鬧著,嘴巴扯成不規則的四邊形。這時,喜鵲把銜來的蟲子丟進去,慈愛地叫喚著,在枝頭呵護。
下雷雨,娘本想把生產隊分得的菜油拿到街上為我換取掛號費。她左手撐起已經補綴得辨認不出色彩的傘,小指頭勾著油瓶脖子上的吊帶,右手托著我的屁股,背著我去公社醫院。一不小心,踩在青苔上一滑,母子倆分別栽了跟頭,雨傘滾出去老遠。娘慌了神,匆匆將我從灌溉渠里抱上岸,用衣角擦拭我膿痂上的泥污。粗布衣裳碰到痛處,我放聲大哭。娘趕忙用手掌在我頭上抹,又怕繭掌粗糙,馬上改用舌頭舔我發際間糊上的泥巴。娘的舌頭很燙,我哭的聲調弱了下來。
舐犢之情,終生難忘。
娘這才去用兩個巴掌掬地上的菜油,一邊往破瓶底里刮,一邊不停地吐嘴里的泥污,并吆牛似的咂嘴。娘哭著,雨漸漸停了。
我的頭上依舊爛芋頭一般。無奈之際,醫生用鹽巴堵截了膿瘡的“發源地”。時至今日,我的頭上依舊留有一塊蠶豆大的“不毛之地”。我哭鬧著,把短褲蹬成了開襠褲。晚上,娘為我縫衣服時,咬著下唇,肩膀也跟著抽搐。
我十六歲高中畢業,高考失利。不聽雙親讓我重讀的勸告,我執意偷偷到建筑站報名外出學瓦匠。我試圖用稚嫩的肩膀,分擔家庭的艱辛。
娘實在不忍心我過早離家,希望我偎依在母愛織造的保護傘下,多得一刻庇護。去無錫打工的前一夜,娘茫然地坐了好一會兒,一直打量著我。隨后,埋下頭,蘸著口水捻濕線頭,扣一個結,緩緩穿針引線,縫合布鞋幫子。大號絎針在頭皮上劃一下之后,便有棉線抽動的聲響。绱鞋的整個過程中,娘的兩行淚跟鞋繩織成三條線。
開往無錫的包車來了。為了多容納民工,建筑站站長只讓帶衣被行李,喝令一些徒工把帶來的食物讓家人拿回去。娘真精明細心,在我去睡覺的時候,悄悄把饅頭干縫進一只枕頭套,咸肉和熟雞蛋藏在柳條帽里,蒙過了檢查。
娘一只手推著我的后背上車,另一只手又拽我的衣角。我剛找著座位,娘不停拍打我身邊的車窗。我側身探過頭去,娘正解雨傘把上的帶子。這是做什么呀?我正犯迷糊。她小跑著,追趕徐徐啟動的汽車,把布帶塞過來,喘著氣叫喊著:“系在行李包上,做個記號,別拿錯了。”
客車揚起一路塵土,遠去。拐彎處,我朦朦朧朧看到娘還在老槐樹下揮著手。此后,母親的牽掛,如影隨形地陪伴我八年打工生涯。
遠離故鄉的日子里,我以那根布帶作纖繩,偷渡進鄉音濺濕的夢境;遠離故鄉的日子里,我每打一次噴嚏,都預感到娘又念叨我了;又依稀遙見娘臉上淚痕的軌跡,頗像書法中一種叫作“屋漏痕”的遲緩筆意。
今年收麥后,我會磨細面,兌酵水,做白饅,點紅戳,祭奠離開我們十年的娘親。淅淅瀝瀝,下起了小雨。我撐起傘,遮擋娘的墳頭。
文 |謝愛平









